水远山长
文/黄晓丹
一、
在温哥华最后一次出游,是四月的黄昏。家门前的原始森林里,每一片花瓣都朝着落日的方向。红松鼠在杉树枝上来回奔跑,风从海上来,越过林端,奔向美洲大陆的腹地。Wing开车送我们回来。推开门,屋内已抢先进入黑夜。他站在门口的光圈里和我拥抱,然后笑着倒退着离开,一直融进林荫外更大的光圈中。
Wing 是我师兄的朋友。在温哥华的一个月里,Wing每天开车带我们去扫荡旧书店。我们在那些小小的店铺中消磨一整个下午。师兄找他的柏拉图,我找女性主义。我和师兄不灵光的英文轮流卡壳,Wing就笑着接过我们的书,替我们向店主问价。也许我们并没有那么狂热地爱书,但与Wing在一起,以买书为理由,我们得以镇日在温哥华的市井间闲逛,用一把零钱换取一整天的乐趣。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接连有三十天之久。
淘书完毕,我们常去一家越南牛肉粉店吃饭。米粉盛在牛肉的清汤里端上来,配上一小篓味道古怪的蔬菜和两片绿柠檬。把蔬菜埋进滚烫的汤里,味道变得格外清亮。我们三个每天去也吃不厌。坐在固定的那张桌子旁,透过窗子看那倾斜下去的街道、对面窄小的服装店,温哥华永远一碧万里的天空,逐渐热起来的天气。Wing有时会单为我叫上一杯用冰和炼乳调制的越南咖啡,微笑地看着我喝下去,然后心满意足的三个人又一次奔向海滩、公园,或者更远的一个旧货市场。
有一次,Wing说要在家里亲自做一顿意式大餐。他的家在一套公寓的二楼,走廊宽阔,寥寥无人。房间里有着考究的转角玻璃窗和漂亮的壁炉,但在壁炉上方应该摆放鲜花之处,却放着拆散而以等距排列的一把香蕉。一堆干瘪的土豆和南瓜挤在门边。Wing解释说,因为他一个人吃得不多,所以需要这样放置它们来保鲜。看着那些已经浮起锈迹的香蕉和乱糟糟的土豆,我第一次意识到Wing生活中草率而孤独的一面。
但这顿饭显然不一样。餐桌早已收拾整洁,按西餐的规格摆设着精美的餐具。他严肃地盯着烤箱,一声不吭。等时候到了,烤箱打开的一瞬间,苹果、焦糖和肉桂的香味充满了房间。他引我们坐下,递上餐布,把苹果派分到我们的小碟子里。在他殷切的注视下,我夸张地咬下第一口,却忍不住发出真诚的赞叹。Wing于是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变回平日里幽默随和的样子。
我们吃得很多,Wing卖力地推荐他最喜欢的意大利香醋,用餐盒给我们打包剩下的苹果派。被某种庄重的气氛感染,那顿饭我们只享用和赞美食物,再没有谈其他。就好像在我们的一生中,从未存在比这张餐桌更真实的事。
二、
我常想起Wing的一生。他出生在广东,父母拥有一间苏州园林那么精美的宅院。小时候他父亲在一间英国医院工作。院长喜爱他,将他带到英国去读中学。可是英国的冬天太寒冷,他常常生病,想要回到温暖的广东,等到真回来的那一年,文革恰好开始了。当时Wing的父母已经到了香港,他独自一人,背负着海外关系的罪名,被流放到乡下去放牛。
Wing 说,牛在吃草时,他就躺在烈日下的柴垛上看英文版的卡夫卡,觉得小说中的世界无比真实。几年后,我听到这个荒谬故事的当代翻版。我回国遇到一个同学,他说大学毕业,家里人把他塞进城建公司做监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也没有人教他怎么做。他就坐在烈日下的沙堆上看书。每卸一车沙,他的身边就扬起一阵沙尘暴,而他只能更深地拉下帽檐,缩进外套里。这个同学后来离开城建公司,去做摇滚经纪人。而当年的Wing也终于等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她同样有海外关系,可以共享所有孤独的欢乐和悲伤。然而故事到了最后,女孩为了追求进步,向组织献出了所有这些秘密。
文革后Wing出国读书,毕业进入微软,成为一个成功工程师,他一直未婚。他说,大概是很难再相信一个女人了,特别是中国女人。他爱三样东西:古典音乐、书籍和矿石。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喜欢做一份需要在东西海岸间驾车穿行的工作,独自行经加拿大广袤清冷的腹地。到退休之前,他收集了大量的书籍和几十箱可爱的矿石。有一天他出门时忽然想到放在车库里的矿石,心中无由地忐忑不安。等回到家时,车库门已经被撬开,矿石连带箱子悉数被盗,再也没有找回来。
失窃事件后,Wing卖掉别墅,买了这间小小的老年公寓。存不下的藏书干脆也都送人,完全依靠图书馆阅读,省下的钱捐给音乐学院。此后他常常会收到学院的请柬,请他去听学生的汇报演出。Wing很得意地向我眨着眼睛,告诉我那些学生演奏得多好,而且给他留了最好的座位,送给他小饼干吃。唯一不能舍弃的,是母亲收藏的几十颗宝石。我们挤在一盏小小的台灯下,Wing小心地打开一个丝绸包裹的盒子,给我看蓝丝绒上那些用细线固定的美丽石子。他让我一颗颗拿在手上端详,告诉我这是红宝石、那是祖母绿。他指示我看中间偏折的光线、内部漂浮的云絮,冰晶底下的晕轮、猫眼侧面的丝缕。我走神想起他不断丧失的一生,内心充满着悲伤和快乐。
我们坐在Wing 的公寓里,想象他年轻时坐拥书城的样子。30岁的Wing在相框里看着我们,有着厚厚的嘴唇和严肃的眼睛。大学毕业时设计的机器人静静地站在一堆杂物背后,轻轻碰一下,还能行走几步。他把音响打开请我们听贝多芬的奏鸣曲,电流声从背景中刺穿出来。我扭头看见Wing陶醉不觉的神色。他的耳朵已有些迟钝。
三、
回国之后,我非常想Wing。我常常想起温哥华春日树荫里的那个下坡路,只要一拐弯,Wing就微笑地站在路口,穿着他的灰色夹克衫;我也想起当我懵头懵脑地一边喝咖啡一边翻旧书时,他笑着夸我elegant;我想起他带我们去一个岛上,有很多很多的艺术品商店。我们每一家都逛过,每一家都喜欢;最后我的想念停留在那碗越南牛肉粉上,无比清亮、无比香美,鲜绿的叶片正被筷子带入汤底。
于是那年寒假,我决定去越南。在河内喝到第一碗牛肉粉时,我才知道我是来找Wing的。那天下着雨,坐在剑湖边一间小小的Pho店里,我不停摆弄着柠檬角和罗勒叶,想在一碗热汤里找回温哥华的记忆。一周之后,我终于吃腻了Pho,也忘了Wing。然而当旅游大巴把我带到会安时,我又激动起来。在会安的乡野之间,遍布着古代中国商人的庙宇和会馆。我坐在大榕树下,看着那些现代越南人已经不能识读的的中文楹联,觉得一定要给Wing 写一封信,告诉他,那个你曾经生活过而后来又失去了的南方中国在会安的河流与稻田间留有它的影子。
离开会安前一晚,我在海边玩耍。一个与Wing同样年龄的老人从椰树的阴影里走出来,请我去他的店铺喝茶。他把店开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院内,卖克什米尔地毯。他说他是流亡的克什米尔人,妻子和家人都在国内。他把晒干的香草揉碎在茶杯里,倾倒进去热牛奶和带着柑橘味的红茶,然后递给我。他问我说:“你觉得克什米尔属于印度还是巴基斯坦”?
流亡的克什米尔人无法再回到家乡,而Wing说自己不愿再踏入中国。但是第二年夏天,他去香港赴宴,却决定顺道去上海看望他的两个小朋友。时间一半留给师兄,一半留给我。我们无法劝Wing多留几天,因为他已经订好了去欧洲的机票,在上海的停留是真正的转机停留。我们早就在信件里约好去苏州,在这40度的天气里,到了苏州,我们却只能坐在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里吹着空调聊天。Wing想打开Ipad给我看他翻译的诗歌,但是网络却连不上。他环顾四周,毫不犹豫地走到唯一的一个西方人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询问wifi密码。
那是一首加拿大人的诗。Wing说,当他最初来到加拿大,每天日夜开着录音机恶补听力时就听到了这首诗。诗人Earle Birney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华裔女律师,度过了幸福的半生,而后当他老去时,就给妻子写了这首名为End的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Wing是这样翻译的——
蔚兰我爱,
在你的春天。
你执我的手,
走入我茫茫的雪野。
现在,
你必须往回走,
夏日依然为你等候,
让阳光充满,
让盛夏持久……
四、
盛夏的苏州,街上很少有孩子。Wing四望这他已不再熟悉的土地,低声问我是不是老龄化已经到来?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以及如何为这个国家辩护,只能说小朋友们都和爷爷奶奶待在家里避暑。他忽然想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和师兄离开加拿大后,有一段时间,Wing在公寓里弹琴时,会觉得门口有声音。有一天,敲门声响起了,似有似无,轻而迟疑。他走过去开门,低头看见一个很小的小男孩缩在门边。小男孩腼腆地说:“我可以看你弹钢琴吗”?于是Wing请他进入公寓,弹琴给他听,帮他坐在琴凳上,鼓励他触摸琴键。
接下来很多天,每天傍晚小男孩都会来敲Wing的门,告诉Wing白天学校里的事,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小男孩说着说着就哭了。Wing听完这些故事,弹一段新的曲子给小男孩听,或者是小男孩哼一个自己的旋律,Wing帮他弹出来。他们就这样玩着钢琴,渐渐Wing发现,简单的曲子,小男孩一遍就会,而且他是这样痴迷这个新玩具。直到有一天,Wing觉得,到了必须决定是不是认真教他的时候了。
Wing牵着小男孩的手,去敲楼下一间出租公寓的门。开门的是男孩的妈妈,一个刚刚移民到加拿大的马来人。她忙着做工、挣钱、活下来,没有时间弄懂儿子和这个老爷爷之间的事。等她搞清楚“不要钱吧”,“没给你添麻烦吧”,“他真的想学吗那你就教他吧”,小男孩就成了Wing的正式学生。
那天傍晚,从苏州博物馆出来,我们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讲这个小男孩的故事。当时我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可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甚至是拍出来?关于Wing的故事,当我离开加拿大时,我以为会把结尾定格在他背对着夕阳退入森林的时刻。但我从未想到,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有这样一个小男孩敲响他的房门和琴键。我们讲完这个故事,走在苏州夏夜的街道上,心中灌满了温柔。
Wing回上海转机去欧洲。在火车站分别时,Wing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和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去欧洲玩,可以邀请我一起同行”。
五、
此后是整整三年半的悄无消息。
今年圣诞,我打开邮箱,看到Wing的信。
……I am still alive and try to be busy even though have this and that problems, mainly in my eye and ear. But now it seems stabilized – but who knows! It just as a Cantonese saying: 年紀大,機器坏。
The little boy is still learning piano and made a great progress, but now he is almost as tall as I am. Last summer he took level 4 RCM (The Royal Conservatory of Music) exam. The results are very good and got first class honor. I am quite satisfy with his achievement. Now his is learning level 6 and going to take another exam of level 8. Last summer I did not go anywhere because I helped him to prepare for the RCM exam. However, I have such an outstanding student, I am quite pleased. This summer I think I will not go anywhere because I plan to help him for music theory exam.……
我舍不得把这封信翻成中文。温哥华街巷的影像在我的眼前叠合起来。那间清冷的公寓、门旁干瘪的土豆、公寓楼外阳光中大片明亮的绿色、春天明月下的海洋。然后是一个夏日接连着一个夏日,Wing 捧着一纸匣CD从市立图书馆的台阶走下,步履匆匆。Wing说,我依然好好地活着,虽然眼睛和耳朵渐渐衰弱,我多么高兴在我的暮年,能获得一个这样杰出的学生。我愿意陪伴他每一个学习音乐的夏天,看他渐渐长成,与我比肩。
我忽然想起有一天Wing带我们去海边一个公园。大学时代的Wing刚刚从文革中的中国来到加拿大,他每天带着一本书来到这里跑步,看太平洋在一侧波光闪烁,另一侧是原始森林的松涛。他和所有其他学生一样,激动地等待通过考试,完成毕业狂欢的传统——在夜里把那尊用铜链锁在底座上的雕像运走藏起来。
我们站在那片山海之间,听Wing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仿佛山海都是我们的。Wing转过头对我们说:你们会再来加拿大吗?如果你们回去拥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会留在那里吗……
而那时我问自己的是,如果在这山海之间,遇见年轻奔跑着的Wing,我会拥抱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