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工作是辛苦的
文/黄晓丹
有一年夏天，我和羊阿姨入山去给夏令营的小朋友上游戏课。
群山中有一间小小的客栈。一汪池水养着鲤鱼，四廊是客房。客房外是卵石泳池。泳池接引着山间溪涧的流水。夜间，隔着一堵矮石墙，有披着蓑衣的农人溯溪而上，光着脚、顶着一盏渔灯、捕捉藏在岩石缝隙里的鱼虾。下半夜溪水渐渐变冷，萤火虫织成的纱幕越飘越远，遁入山谷。
爸爸妈妈们交了昂贵的学费，把孩子送到这里。因为他们听说，在未来的时代里，游戏将会是一种很高级的技术，就像人们曾经希望学会奥数和钢琴。当黄昏的灯亮起，客栈里挤满了兴奋而拘谨的小朋友，最边上的那个小女孩手里还捏着暑假作业本，不停问哪里可以写作业。谁能想到在第二天的“胡说八道大赛”中，她居然爬上桌子，举起魔力南瓜宣布：“所有的暑假作业都被烧掉了”。要是小女孩的妈妈看到了，一定会当即要求退款，并拽着她的领子塞进汽车，一溜烟开回家练三小时钢琴——这大概就是夏令营不接待家长的原因吧。
羊阿姨上心理学课时，总是衣着优雅、语气温柔、目光坚定，但我常常怀疑她心里其实住着一只小魔鬼。有一次我去她家吃饭，她不想做饭，煮了一碗白水面应付我，碗里漂着几片生番茄。我表示要吃肉，她就用那种她用来做心理咨询的，温柔体贴、实事求是的口吻说：“我家周一是鸡日、周二是猪日、周三是虾日、周四是鱼日、周五是菜日。你来的不巧，今天是菜日，只有蔬菜”。
世事难料，也有小魔鬼应付不了的局面。比如说，夏令营里所有小朋友都认为大人的工作是辛苦而无聊的，而大人要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挣钱养小孩，付奥数课的钱、英语课的钱、钢琴课的钱和游戏课的钱。这个答案使得羊阿姨很焦虑，因为她答应去上游戏课时是这么说的：“好啊好啊，又好玩又有钱拿，那我们就玩一下吧”！这样比较起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那天傍晚，和小朋友一起在食堂抢完炸鸡翅，我和羊阿姨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内疚一阵阵飘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觉得我是个话唠，他们经常在我讲到兴头上时打断我，表示如果你想要我们继续坐在这儿听的话，就得先把碗洗了。没想到长大之后找到一个工作，每天都有聪明的小男生和小女生保持耐心坐在下面听我说话，不会要求我中途去洗碗。而且还有钱拿。用这笔钱，我买了很多漂亮裙子和书，并且号称先打扮再去上课是职业道德——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中年男老师穿着一件薄如蝉翼背后有三个洞的汗衫照样讲得涕泪横流。
羊阿姨比我更过分。我只是讲讲课而已，她却真的拥有一个儿童游戏治疗室，里面只有三种东西：干净的沙、无数玩具和各种小孩。当杨阿姨不高兴上课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其实是游戏治疗师；不想做治疗师时，就假装马上就要去写作；不想写作时，她就很骄傲地宣布：“如果我可以活到五十岁，就去做一个影像艺术家”。然后她带着马上就要成为艺术家了的满足感为自己买了个Iphone6S。
我们躺在雾霭和山岚之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知道在这里过得这样舒服，还应该不应该收讲课费。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泳池里只剩下最精力旺盛的小孩。一个瘦小的男孩把橡胶水管夹在两腿之间向敌人喷射，不时有老师高举双手从泳池里爬出来，一边狂奔一边表示投降。最后，泳池里只剩一个敌人在奋力鏖战——就是那个肌肉发达、长相英俊、爬过乞力马扎罗山，穿过撒哈拉大沙漠、潜过水、跑过马拉松、驾驶过热气球、结过三次婚，晚上还会抱着吉他在边烤全羊边唱歌的客栈老板。他也有一根水管，最后成功把小朋友喷到了水里。
我和羊阿姨的内疚渐渐变成了羡慕嫉妒恨，于是我们再也不去想“那我们明天回家就不要再问他们要讲课费了吧”这件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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