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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
文/黄晓丹

                                                        一、禅寺
         入秋的夜里,忽然想起小林法师。几个月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朋友圈还停留在六月:枇杷黄时、芭蕉叶下,花猫在酣睡。在《高山寺的梦僧》封面下,抄着明惠上人的和歌:“在宛如旅途的人生,以野草为枕假寐,在梦中做梦。这绵长的大梦,知其为梦的你啊,醒来救助那些迷途的人吧”。
         去年冬天,小林法师开设正念课。地点在洞庭湖边一间从未听说过的寺院,从地图上看好像很近。我和卿卿在行李箱里装满了书本画笔、御寒衣物、饮料零食、热水袋和暖宝宝,搭了朋友的车从城里出发。穿过集市和小巷、河流和山丘,在一片银亮的湖面旁行驶。一侧是无数高大的香樟树,一侧是水草随着浪扑上堤岸。傍晚时,湖天明净、白鸥聚集处,路到了尽头。
         时光停留了二十年。卵石湖滩旁,倾颓了一半的厂房用苇箔和竹篾隔断起来,做成水禽的窝棚。木桩、黄石和水泥合起来做成的小码头上,一只小黑狗隔着水面和白鹅吵架。水鸭一整群向外湖的银光游去。
         黄楝树在蓝天下结满了树籽。树下是一个烟熏火燎的邪神庙,门联上写着因果报应的吓人话。因为年代久远,屋脊变成了U字形。黄色的矮墙里,四个黑漆漆的老头坐在高高低低的椅子、板凳或木箱上,围着一张桌子打牌。我和卿卿面面相觑,准备立刻掉头走人。
         风一阵吹动黄楝树,顺着风的方向,院墙后一条林荫小路穿过翠冠梨和水蜜桃的树林,通向山顶。在更探入湖水和迎向湖风的顶上,另一个整洁的小小寺庙栖息在一丛高大的香樟树下,门扉半掩。
         这是一个神奇的庙。庙墙上写着竹屋清珙禅师的诗“禅余高诵寒山偈,饭后浓煎谷雨茶。尚有闲情无著处,携篮过岭采藤花。”庙里面只住着一个和尚、一个面冷心热的老居士。猫倒有很多只。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装一麻袋一麻袋的猫粮,每个人走过都可以进去挖一勺。
         我常常怀疑其实这些猫才是庙的主人。你打坐时,能从毯子里摸出一只猫来;准备睡觉时,另一只猫已经蹲在了被子上;小林法师经常在礼拜过佛像后,忽然发现有猫四肢松懈地躺在他的禅椅上。他只能停下来把猫抱出佛堂,再小规模地拜一下佛像,才重新开始晚课。有一天早上,卿卿早起无聊去参观大殿。结果发现一只猫躺在释迦牟尼佛的头上,一只猫躺在药师菩萨的手掌上。卿卿努力仰起头看,它们就这样居高临下、头重脚轻、屁股也不挪地跟她打招呼,发出几声含糊的喵呜声。
         我们就在猫群的检视之下坐禅,在巨大的香樟树下行禅,夜间睡在面对湖水的寮房里。清晨在门外盥洗,还未醒来的世界像一个浑圆清澈的水晶球。头顶星辰闪亮、远处的湖上,明月还照在水间。而整个深蓝的天宇中心,最温暖的一簇,正是廊下聚集的几间寮房。灯光渐次亮起,小猫无声无息地蹿进门外的夜色,一声罄响,早课开始了。

                                                       二、正念
         人们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学习正念。有的以为是在学心理学、有的以为是在养身、有的以为在继承传统文化,也有的以为在修行。我和卿卿每天尽自己的耐心打坐,但更喜欢去樟树林下散步,低头结识脚边的草木、抬头凝视树叶的光影。最喜欢的是吃饭,早中晚饭都很好吃,吃完之后还要默默捡一块点心放在口袋里,然后坐在湖水与山崖之间,花半个小时仔仔细细吃掉。
         我们几乎满意这里的一切。惊叹,并且好奇。于是在很多散步和吃掉点心的时候,我和卿卿都在谈小林法师。小林法师非常年轻,颀长而清瘦、快乐而有趣,更像一个读书人。我找到他在佛学院读书时写的文集,像玩拼图一样去猜测他的人生。
         这可能是我最能理解的一种人生。二十年前,一个年轻人刚从学校毕业、踏入职场,随即觉得世俗生活不能解答对生命的追问,就开始学习佛法。先是自学,后来皈依,再后剃度成为僧侣、进入佛学院。因为持续探寻心的本质,便有机缘接触到心理学中的正念疗法,再以僧人的身份来学习和教授心理学,最终就有了这处小小的,用以举办正念培训的禅院。
         我们赞赏这样的人生,因为这是一条以生命的真相为准绳的觉知之路。在外面的世界里,人们忙忙碌碌地承受着人生的劬劳,在这里,我们却枯坐终夜,让心灵中层层次次密密麻麻的影像依次呈现。在某些时刻,会有一个最清晰的影像投影于心灵的空白屏幕,久久不去。我们用各种方式去抓取这个影像,成为诗歌、绘画、音乐和舞蹈,然后凝视各自的作品,认出它来源于记忆与心灵的深远之处。
         几个小时,在日光照不进来的殿内枯冷地坐禅,然后投身到阳光与湖影之间,绘画跃入眼界的第一座霞光岛屿、采集枯竹枝间风的音乐、抓住一片熟悉的光,等待故事从记忆的虚空之域慢慢浮现。
         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尖着嗓子奔跑叫唤,他还不知道创作者需要不被打扰。小林法师把他搂住在怀里说了几句悄悄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时时刻刻紧捧着罄,把身体弓成蓄势待发的样子,等待小林法师给他一个秘密的眨眼。然后小男孩用全身力气猛地敲一下罄,惊讶地看见原先静止的大人都开始在禅椅上晃动;又经过漫长的等待,敲第二下,所有人都回到了打坐的姿势;敲第三下,碗里就都装满了午饭。小男孩恪尽职守、心满意足、筋疲力尽,没到傍晚就睡着了。
         卿卿吃了晚饭,坐在庙门口用整支的油画棒画湖中心、夕阳下那仿佛用熔岩做成的岛屿。她看着小林法师送客的背影说:“他像一个父亲”。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使我们两人都感到莫名的忧伤,于是那天傍晚,我们走了很多的路,走过来时的湖堤、走过小桥、走过水鸟在夜间啼叫的湖湾。走过村庄、走过雕刻佛像的车间、走过恶狗的吠声。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小卖部里,一个老头探出头来端详,用和缓的语气说:“哦,你们是山上小林法师的客人”。

                                                       三、法师
         我决定去告诉小林法师,他像小林宗作校长。
         小林宗作校长是《窗边的小豆豆》里的角色。他建造的学校,喜欢的人觉得是天堂、不喜欢的人觉得像个垃圾场。小豆豆喜欢校长,因为他和小豆豆第一次见面时,就微笑着听她讲了一整天的话。我喜欢校长,因为小豆豆把整个粪坑都掏了个底朝天来找钱包,校长经过,只是很自然地说:“要放回去哦”。小林宗作校长中年、秃顶、胖乎乎。小林法师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因为身量太高,总是微微弯着背,把自己缩在灰色的、起了无数球球的夹棉僧袍里。他微笑着听别人说话,有人一直讲到饭堂敲过了三次木钟还不停止,他也只是摸摸肚皮说,哎呀我们都饿了吃完饭再来听吧。
         我几乎就要认为他就是小林宗作校长了。打坐时鼾声四起,所有人都在不断地睡着。可是每次醒来,听到他稳定的语调,就知道身在何处、练习进行到了哪里。他说:“如果刚才你睡着了,那也没有什么”。于是我们就在这也没有什么、那也没有什么中横七竖八地练习着正念。禅堂的木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又关,迟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悄无声息地坐下,我们一遍遍将注意力从脚步、鼾声、咳嗽、从厌烦、内疚、嫉恨中拉回到呼吸上。
         有人开始哭泣。一个姑娘想起了死去的父亲,我们听她讲述。她的内疚、委屈、悔恨,她胸口的疼痛、胃部的痉挛、难以呼出的气息。她讲得声泪俱下,小林法师轻轻地提醒只讲感受,不要讲具体的事件。那个劝告是个温柔的护持。避开事实的因果,避开贸然而轻率的分析,我们得以任由过往从语言中流过,流经所有明暗之地,流向过去,不再回头。
         我们越来越多地喜爱与不解于小林法师。他专注地倾听这些悲哀的故事,轻轻劝你慢一点把伤口剥开,但搪塞你直接的追问;他看很多书,却将一个把阴阳五行和六书附会起来胡说八道的江湖郎中请来推销艾灸;他将寺院修整成采菊东篱下的样子,却在菊丛边与商人迎来送往,神情语态马上变成一个酒桌上常见的生意人。
         我终究不能把他当做小林宗作校长,也不能把他奉为精神自由的象征。但我和卿卿都注意到了他礼拜佛像时优美的神态。在禅堂的墙上,嵌着一块抽象的砖雕,是佛陀微笑的侧影。晚课时,小林法师微屈着背、缓缓地走进来、停驻、凝视,双手合十,上身慢慢地、向心的方向弯折下去。那个微小的弯折几乎不为人所知见,几乎只是他和墙上那朵微笑之间的默契。我一回头,在众人闭目禅坐的佛堂里,与卿卿眼神相遇。卿卿说:“那不是在拜一个偶像,是在与自己多年的好友行礼,是说,你知道我的一切”。
         我在那个弯折里看到的是对这无解的人生抱有的忍耐和微明的希望。我审视着佛前礼拜的姿态,一连七天,一丝一毫没有找到那个生意人的影子。

                                                       四、别后
         时候到了,我们都要四散归去。最后一天的功课是手拉手围成一个圈。然后我们一起歌唱祝福,向左手、向右手、向中间和外围的世界。唱到第三遍,小猫旁若无人地从佛堂里穿过,小林师法唱:“愿猫儿们都有猫粮吃,不打架”。大家都最喜欢这句,唱了又唱、余音绕梁。碗里猫粮像小山一样堆积起来,每人都想摸一下猫再走。
         南风煦煦、婆婆纳开满香樟树下。在猫们不情不愿的呼噜声中,我们一个个走下山去,经过来时的堤岸、河流、乡镇和集市,重新投入尘世。
         别后我常常想起小林法师。他的朋友圈里,过去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游人散去、寺院恢复宁静、田垄上农夫农妇荷锄相遇、茶树生芽、桃花与梨花渐次开放、然后是江南的绵绵细雨、枇杷转黄。春夏之间,在一张竹椅上,他读乌焦谛卡的《炎夏飘雪》、欧文亚隆的《直视骄阳》、河合隼雄的《高山寺的梦僧》和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
         因为父亲病重,他往返于ICU病房,有段时间他写一些关于死亡的思考,想如何将佛法用到临终关怀,将正念用到助人者的自我关怀上去。清明前他在微信上简单地告知大家父亲已经去世,临终得到陪护。他说:“在确认了几件重要的事情后,称赞老人此生对工作、家庭的贡献。一边被老人紧紧握住双手,一边对他散播慈悲。我愿你平安,我愿意远离痛苦,我愿你欢喜自在……”。
         过后是平静如常的两三个月,依然是读书、写文章、看山山水水、日升日沉,直到我要找小林法师为亚隆的新书《一日浮生》写书评,才发现他的朋友圈停留在了六月里,这个人找不到了。我去问卿卿,卿卿说不知道;我去问其它人,其它人窃窃私语;我去翻小林法师的朋友圈,里面写着《一日浮生》的笔记:“我们全都是一日浮生。记人者与被记者都是,全都只是暂时的——记忆与被记忆亦然。等时候到了,你将忘记一切;等时候到了,所有的人都将忘记你。总要时时记得,不多久你将一无所是,你将不知所终”。十月里,另一个正念老师来看我,谈起小林法师,告诉我他还俗了。
         那个晚上,在刚刚入秋的夜里,想起小林法师,眼泪就落了下来。我忽然觉得尘海茫茫,这个人却已经不在了。那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和一以贯之的精神体当然都还存在,但那个在寺院的阳光下笑着的年轻僧侣却消失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卿卿,我们欢快地八卦了一番。卿卿心满意足地说:“真是丢人啊,我的禅修师父居然还俗了”,然后就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又是一年的冬天。在雨雪里,江南的树叶不凋落,慢慢呈现出难以辨清是绿还是枯黄的颜色。我总是想起猫山寺的天空,翠绿的香樟树叶在阳光里闪烁,晚风轻轻的吹,吹过樟树林、吹过少年时。猫在酣睡、孩子在嬉闹、我和卿卿坐在门槛上,小林法师从山下送客归来。
         春天快来的时候,卿卿说要告诉我一个棒呆了的八卦。我扔下碗就打电话给她,卿卿在电话里欢快地说:“小林要当爸爸了,他住在沄山”。我问哪里是沄山,卿卿说:“你还记得我画的那张画吗?就是傍晚时从庙门口往落日的方向看,湖中间那个最好看的小岛”。
         小岛渐渐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那是夜间湖面上的两三星火,是清晨从黄石和木桩的码头出发,一叶渔舟的方向,是卿卿涂掉的整盒蜡笔,也是小林法师的微信头像——舟已离岸,隔着茫茫湖水,过去是沄山。
         点开那个不再更新的头像,去年六月里的小林法师抄写着日本僧人良宽的话:“深夜,听着冬雨,回忆少年时,那只是一场梦?我真的年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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