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观堂先生有一段经常被引用的经典之语，来自他的著作《人间词话》。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上学的时候，读到这段话，佩服不已：大学者总是能用与众不同的话来解释人生的道理，把诸如“不畏将来，不念过去”、“未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努力的自己”、“原来你也在这里”之类的鸡汤文格调狂甩几条街。但这三种境界究竟是什么，那时我并没有体会，直至现在也不敢说有体会。毕竟，我还算不上做学问的人，更别谈事业了。
我因为平时也有些喜欢舞文弄墨，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感慨，时间一长就真以为自己会写文章了。曹丕他老人家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按照这个标准，今天恐怕就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会写文章了。古代，一个会写文章的人就有机会功成名就，飞黄腾达，那些做大官的基本是文章高手。可是，时代发展到今天，文章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据说很多官方的报刊杂志，其稿酬还停留在千字几十元的档位上，一篇文章一顿快餐都很难换到了吧，而娱乐明星出来现个身的报酬可以买一栋房子。有意思的是，给你几十元酬金那些官方还拽得很。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以，有姿色的没姿色的都知道，考不上艺校还可以开直播。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成名了呢。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果然是智者之言。
所以到了我这把年纪，还整天想着成名，不是穷怕了，就是闲得腻歪了；若想以文名世，更是方向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你以为你是能引领潮流还是能开创时代啊？俗话说，乱世出英雄。文人也一样。盛世长埋经国手，盛世一统的时候也是人们连真话都不能多说的时候。
我从前比较佩服李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估计他的确是读过不少书，当今文坛谁也不放在眼里，逮谁骂谁，自称老子天下第一。他说前后五百年，写白话文的头三把交椅只有他李敖、李敖、李敖。虽然废话不少，在那时的确是石破天惊之语，狂到无以复加。那个年头，敢这么狂的文人，确实只有李大师一人了。可是，李敖老去之后就心智蒙蔽，犯糊涂了。七老八十还以为自己风华正茂，一副骂性不改的样子，那就是笨到家了。他应该好好读一读《老子》，再静下心来想一想。粉丝们或许依然可以狂热地崇拜，但也只是盲目而已。李敖的两个极端是：年轻时聪明到极点，老了之后又笨到极点，“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如今这个世道又不一样了，谁都很狂，不狂不好意思出来混，谦逊的人却又凤毛麟角了。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如果我们能做到像水一样，那就是最完美了，那时候连文章都不需要写了，也不想写了。为什么这么说？到达水的境界，水润泽世间万物，既不争高位，也无需回报，虽遇而变，可圆可方，可柔可刚，可寒可暖，可浊可清，可静可动，可显可藏。老子说：“故几于道”。道是什么？我觉得道几于无。但写文章这事，就像吸毒一样，到了一定程度，不写就难受，非关功名，只是习惯，用人家的话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每个人都有发牢骚的时候，方式不一样罢了。我个人以为这种牢骚方式，也有讲究，不同阶段境界不一样。
正常人的文章根据年纪的不同也可分三个阶段：一是青少年时期，二是中年时期，三是老年时期。青少年时期写文章就应该无所顾忌，直抒胸臆。虽不能指点江山，但可激扬文字嘛。这个时期写出来的文章，就应该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梁任公说中国应该像少年一样，如“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年轻者写文章也一样，岂可暮气沉沉？凡少年老成的风格皆不可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呻吟亦是大忌。遗憾的是，我少年时大概就是这一路。
中年时期写文章需有成熟的思考，不可莽撞也。假如你到了四十岁,写文章还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口无遮拦,没有理性的思考，那就该打屁股了。一点进步没有啊。做学问，中年恐怕人生中最好的时期。这个时期，身体还未衰朽，人的社会阅历已经逐渐丰富起来，随着知识的积累，容易产生新的认识和感悟。
老年人写文章应该充满智慧的光芒，一辈子的心得就在那普通的话语里。进入人生的最后阶段，还有什么看不懂的、看不透的？老子说“大智若愚”是也。所以，这时候的文章读起来应该其淡如水而回味无穷，正如武侠里的绝世高手，修为到了最高境界，返璞归真，“无招胜有招”。
文章的三重境界，从少年到中年到老年，从感性到理性到智性，为人为文皆应如此，不同境界对应不同时期，如万物之衍生泯灭，韩退之讲的“文以载道”，我也原意借过来这样歪解。万事万物自有其道，岂可逆道而行？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的智慧，写文章最后追求的就是个自然。东坡说，好的文章应该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我也同意，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最后，或许你会问一句：文章的境界能值几个钱？我只好以手捂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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