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兰德的信望文/黄晓丹
每次写到不知道怎么收尾的时候,我就说:“昨天晚上,我和小猪讨论”。后来我变得很不好意思,就把结尾改成“我要去北京抱猪痛哭”、“我要给小猪带一束花去”或者“还是和小猪一起去买裙子吧”之类的话。久而久之,常立看到我的作文,就先直接拉到最后一句找找有没有一只高能猪出现。
其实深夜和小猪讨论问题,并不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不管我在吐槽什么狗血遭遇,小猪一定都能把它上升到信望的高度。有时已是凌晨,小猪还在长篇累牍地援引《圣经》,试图证明某一个讨厌的人也有值得被爱的一面,而我已经困到了吐槽不能的地步。这时我就在心里一万遍地说:“快让那个人去死吧,不要再让他通过小猪来折磨我了”。后来有一夜,我们就绝交了。
第二天起床,闺蜜都在群里弹冠相庆。他们听说我和小猪居然半夜不睡觉讨论信望和宽容,最后还绝交了,都觉得十分高兴。如果把一连串溢美之词归纳出来,意思就是“这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终于正常了”。根据他们的建议,这样精彩的绝交是要办酒席的。但生活在忙碌的都市之中,一切能拖则拖,于是没过多久,我们又开始了深夜神聊。
这次我受不了了。在听小猪援引了半天《圣经》和安•兰德之后,我睡眼惺忪地建议:“来,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这个家伙真是个混蛋!”
“我再也不想碰到他丫了!”
“让这个讨厌的人滚蛋吧!”
我已经说得这样文明了,但经过漫长又漫长的等待,在我即将睡死过去之前,手机震动了一下,传来小猪温柔而迟疑的声音:“是呀……他怎么还不去滚……淡……呀”。
很久之后,我向涂涂抱怨这件事,涂涂充满感佩地说:“你和小猪这样的人,都是不世出的”。涂涂眼睛里闪着星光坐在我和小猪的对面。在他看来,我们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对世界都充满了毫无理由的信望。而且涂涂觉得,这种信望足够召唤出与之相配的现实,如果他以后决定要去完成某个伟大的事业,一定要把我和小猪抓去当吉祥物用。我和小猪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受到这样古怪的委任,实在只好面面相觑。
但因为这样的提醒,我和小猪的深夜神聊中又多了一个话题: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选择相信人、发现人性中的光芒,会相对比较容易?崔卫平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要多少好东西才能造就一个人》。我们大抵是遇到了比较好的父母、朋友和师长,初入社会时又因为种种机缘,未曾被置于险恶的环境。虽然所有的挑战最后都会来临,但仅仅是因为挑战到来的速度比毛羽丰满的速度稍晚一步,我们就变成了人群中比较明媚、比较积极的那种人。
在“幸运”和“信望”之间,小猪一直都很纠结。当我们阅读书籍时,从来是那些并不幸运而充满信望的人打动着我们。但当自己成为幸运护慰下的信望者,我们应该如何使用这份幸运? 15年的很多个夜里,我们讨论余秀华的残疾、李思涯的解职、江绪林的自杀、以及其它那些凭空消失的人。这些人似乎和我们并没有交集,但他们成为我们生活的背景,时时刻刻在检视着我们自以为的“信望”的牢固性。所有这样的讨论都没有结果,最后不外乎是小猪决定更认真地编一期报纸、我决定更认真地上一节课,以及“我们去买裙子吧”。
我和小猪答案不同的一个问题是:“在面对艰难的时刻,我们是否有权利退缩和哭泣?”我退得比较多,而小猪总是在全力支撑。记得很多年以前,小猪第一次让我同时感到鼓舞和苛刻,就是我被一个特别不合理的制度搞崩溃了,像在玻璃瓶中攀爬又跌落的苍蝇一样筋疲力尽。而小猪跑出来说:“兔妞,你不能把世界拱手让给你鄙视的人”。我当时想,如果是在我再有力气一点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是该有多好。
我不记得那次最终我有没有放弃。但之后有很多次,在我想使用体制中的空间,而又确实遭到压力时,我会因为这句话而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就像在《肖生克的救赎》中,安迪一次又一次地写信要求建立监狱图书馆。大部分时候,这样的努力是有用的,这致使我越来越没有办法以一种“世界就是这样了,我们挣扎也没有用”的态度来生活。因为每次这样做时,我会觉得内疚,如果小猪把她的《圣经》和安•兰德搬出来,我还会更内疚。
可是真的是好累啊。有时我会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保持信望更花力气的事了。把对世界的爱都放在一篇文章的信望里,就像把一整个春天的花瓣都收集在一杯酒里,那么剩下那些空乏疲惫的时刻,用什么东西去填满?有一天,我写完了一篇特别深情的作文,又上了几节特别认真的课、再应付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傍晚回家的路上,却被突如其来的疲惫和沮丧击中,只能裹着衣服坐在路边,像城市中任何一个疲惫的归人。
那样的时刻没有信望,只有泪水。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热爱狗血剧。因为人生是如此艰难,光应付这个狗血的生活,剩下的心灵能量也只够晚上看看狗血剧了。而另外的一些人,虽然要应付同样狗血的生活,却还希望到哪里去弄一些额外的能量来,在生命的杂乱无章中创造出意义。如果有些人坐在你对面,眼睛里星光闪烁,那并非因为他的道德人格已支撑他永远地超越了这些问题,而仅仅是因为在此时此刻,他的生命恰好获得了饱足。
在路边坐了很久,等待暮色渐渐把大地变成一副水墨画,然后才慢慢地走回家去,听赞美诗温柔的曲调在音箱里无限耐心地重复。我和小猪说,我今天累哭了,你呢?小猪说:“我今天哭了两次,一次是累哭了,第二次是被安慰了,然后又感动哭了”。于是我们搜肠刮肚地回忆那些曾打动我们的人和事,直到讲起她日记本里的一棵花树、儿时竹林深处的一树碧桃。在小猪再次神采奕奕地把她的《圣经》和安兰德拿出来之前,我洗了个热水澡,在一首最甜美的歌中沉沉睡去。 |